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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下午,长沙德思勤24小时书店,再次见到余秀华。
她穿了一件萝莉风黑色洋装,领口露出白衬衫的立领花边。干练的短发让坐在台上的她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如果我没记错,她的头发是春节前剪掉的。她曾把剪下来的长发系成一束,说“了却昨日千万缕,从此寸寸为君生”,过了几天又说“我等再一次长发及腰,我等余生你弯弯绕绕终于走来,10年,20年都好”。是的,4年前采访时加过微信,平时虽不联系,但我能看到她的朋友圈。
《且在人间》新书分享会已经开始。迟到的我在拥挤的会场找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悄悄坐下。突然,余秀华暂停下正在回答着的问题,朝我这边笑:“你也来了!”我用了好一阵时间才确认她是在跟我打招呼,有点儿意外。然后,她还很友好地约我:“我们一会儿好好私聊。”
她在春光里的笑容那么善意和明媚,让我忘记了她摇摇晃晃的样子。
余秀华在新书扉页里写道:人间是好的,我却把它用坏。但我觉得,余秀华的人生,似乎恰恰与这相反,人间是“坏”的,她却把它慢慢变好起来。撰文/本报记者储文静实习生易新亮
从草根诗人到带着权威声响的小说家
余秀华因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爆红仿佛发生在昨天,但细细一算,其实已经过去了4年多。在这4年里,她一边顶着质疑与非议出席各种活动和节目,一边在舆论旋涡中无畏无惧地进行创作。4年里,她出版了三本诗集、一本散文集,拍了一部纪录片,今年2月,她的小说《且在人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
这也是潇湘晨报第四次专访余秀华,我们持续地关注着她的成长和变化,就像关注一种文学现象。与当年以诗歌出道时引发的强烈争议不同,身为小说作家的余秀华这一次被公众善待和尊重得多。大概因为,在小说成书出版之前,《且在人间》已经发表在了国内顶级文学刊物《收获》2018年第2期上,当时《收获》甚至为它新设了一个栏目,叫“自传体小说”。
《收获》一直是文学界的一张王牌,严格的选稿流程和苛刻的审稿尺度,使它长期保持中国当代文学的标高水准。余秀华小说处女作与公众见面的方式,是首先在《收获》发表,似乎已经是对其思想性和艺术性做出了一种明证。于是,这一次,余秀华作品的亮相便不再只是草根的发声,还带着些权威的声响。
有人问余秀华从写诗歌转为写小说,是不是对自己写作的刻意突破,余秀华却表示“不存在的”。“每一个写作者都有一点小小的野心,希望能够写得越来越好、能够有所突破。当然,在我写诗的这个过程中,几乎一直在写小说。对我来说,今天写诗、明天写诗,没有这个概念,就是想写的时候就写。只是以前写的长篇小说都没有写到结尾就放弃了。这本《且在人间》算是发表的处女作,能写到结尾是因为很短。”余秀华一边说一边笑了,带着她一贯的机智和狡黠。
余秀华说,在创作过程中,几乎每本小说写到结局的时候都不是很顺利,因为小说比写诗还要复杂。“它要小说的语言,但是我平时写的更多的是诗歌,因此我对小说的语言没有足够的自信。要把诗歌的语言全部要替换成小说的语言,所以是很复杂的。”
与余秀华的大部分诗作一样,《且在人间》的注脚落在爱情上。“爱情就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东西,你想摆脱都不行,命里面注定了你有这个东西。”余秀华说,“爱情一旦发生就是要命的事。”
“低于或高于公平的东西都没有尊严”
作为一本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在书写余秀华的人生经历时,也充满着余秀华对人世和生命的思考。
她思考活着:“她又写下了两个字:活着。这两个字看起来很好看,有一点活色生香的味道。她觉得这两个字真是美好呢;这两个字是把一个人放在人世里,证明一个人还被人间疼爱着,证明人间没有抛弃这个人。但是没有抛弃却不一定受到欢迎,周玉觉得她从来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不知道这样讨好一下这个高傲的人间,虽然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讨好它的心了。”
她思考生命的意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重复下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就在这样的重复里一年年老去,直到死去,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干什么呢?世界上有了太多平庸之人,上帝才有可能从这数不清的人之中选出一个出类拔萃之人吗?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出类拔萃之人,她肯定也是为了让上帝的选择增加难度的一个。这么一想,她就感觉羞愧,但是羞愧之余,她也觉得轻松:一些残次产品就不具备担当社会的责任了,这也是上帝的公平和怜悯。”
她思考传宗接代。父母给她安排了生活,让她为了孩子而活着,为了孩子而迁就一切!“这样的牺牲违背了生命的意义。如果说生命的意义仅仅在于传宗接代,那么这一代代没有理想的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妈妈说,儿子将来有出息就是她生命的整个意义,但是这样不能构成生命本来的意义,每一个生命都是有意义的,每一个生命都不应该被浪费,特别是被一桩该死的婚姻浪费。”
她思考尊严。摩的司机不肯搭载她,要先看一下她的钱,终于有人肯搭载她,也没少收她的钱时,她很感激。她需要的不是额外的同情和帮助,她仅仅需要在世俗条件下的一份公平。她觉得公平才有尊严,低于或高于公平的东西就失去了尊严。“但尊严也是有区分的,那么爱情里的尊严与生活里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呢?而尊严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是产生于自己内心的感觉还是人与人的关系里的一种新的关系和感觉?什么时候的尊严才是重要的和必须的?一种尊严破坏以后能不能产生新的甚至更好的尊严?她是一个看重尊严的人,然而她的尊严总是被践踏得一塌糊涂。她有时候很生气,她想叫喊,而她的叫喊被别人看作没有修养。所以为了保持尊严,她只能在尊严破坏的情况下保持沉默,这是多么讽刺。所以生活好像没有道理,因为一个道理总是被另外一个道理击破。”
在长沙乍暖还寒的空气里,读到余秀华的这些文字时,再一次被她的思想和才华惊愕,“你的这些思考有答案吗?你觉得这些思考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我问。
我的这些问题,余秀华都没有直接回答。或许,思考中的余秀华正如小说里的周玉一样,没办法找到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印证的一条途径。她如一只困兽,在空无一人的狂野里嘶吼,呐喊,结果却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有关的注解
《且在人间》几乎是余秀华的“自白”,它没有明写主人公“周玉”的残疾和幼年经历,但因为了解作者的自传背景,读到书中每一个“摇晃”时,便觉得历历在目。小说截取了周玉与丈夫吴东兴的婚姻,以及她对电台主播阿卡的“爱情”。这几乎也是过去20年里,余秀华人生的最大命题。
因为残疾,余秀华的父母为她安排了一段倒插门的婚姻,生了一个儿子,多年里她与丈夫无爱也无性。丈夫不尊重这段婚姻,看不起这个残疾的妻子,她亦轻蔑她的丈夫,一直想要离婚。对婚姻的抗争,便是余秀华对命运的抗争,决绝和觉醒。
然而,尽管如此,在小说里,余秀华对丈夫“吴东兴”有很多次的揣度。
余秀华理解丈夫作为上门女婿的委屈。“她知道这个从四川来的男人有多少委屈:作为一个上门女婿,而且是一个残疾女人的上门女婿,他最初只想找一个家安身。愿望达到以后,他发现这个女人根本是他无法把控的,她竟然对他没有感恩之情,她竟然忽视自己的残疾和他对抗,她竟然不尊重他……”
余秀华也理解丈夫的敏感与不幸。“这个男人心里有多苦呢?他一定是想到自己的苦了才这样哭泣。他在外面没有人关心,他脆弱又懦弱,他希望别人能够给他帮助,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样去对别人好。”
余秀华坦言丈夫是一个好人,在字字句句间理解他的敏感和抱怨、他的心冷、他心里的苦。她对他的理解甚至超越了许多现实婚姻里的普通夫妇。可这依然不能让余秀华把日子过下去,依然不能阻止她对爱情的向往。
书中周玉的爱情对象阿卡,是一位电台主播。相比较吴东兴,小说中阿卡的形象反而很模糊。为何会爱阿卡?对阿卡的爱是真实的爱还是臆想出来的爱,还是自己情感的寄托和投射而已?或者,阿卡只是意味着一种诱惑,这种诱惑让周玉不屑于吴东兴,不屑于平凡的生活,这种诱惑让她冲脱出宿命,成为另一个自我。
但出乎意料的,阿卡在小旅馆想要睡周玉的时候,周玉却拒绝了,而明明她是愿意想把自己交给他的。之后,周玉再度想去跟阿卡见面,还带着一种英雄主义般地写下了《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难道,这些情节就是那首成名诗的索引和注解吗?
在小说里,周玉与吴兴东离了婚。在现实中,成名后的余秀华也终于跟丈夫离了婚,以金钱为代价。
但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余秀华写到吴兴东生病住院了;她妈妈叹气:“他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怎么办啊?”周玉想了想,说:“妈妈,我去照顾他。”她妈妈说:“既然如此,当初何必离婚呢?”周玉说:“这个婚,无论什么时候,一定是要离的。我很快乐,妈妈,我很值得。”
这是出于哪一种感情呢?余秀华说,小说的结尾设计,想表达的是离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会有所恢复,至少会比婚姻状况里面的关系要好。“但现实生活中,我是没有去照顾他的。我怎么可能去照顾他呢,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心肠呢?如果要我去照顾他,我可能只会去给他下药。”余秀华戏谑,带着她的“余式腹黑”。
但谁又知道呢?毕竟生活还未结局。
撰文/本报记者储文静实习生易新亮
对话余秀华 更惨烈的生活并没有写进书里
潇湘晨报:你的第一本诗集叫作《摇摇晃晃的人间》,你的第一部小说叫作《且在人间》,让人联想到高尔基的《在人间》,但你加了一个且字,且字蕴含着很多含义:尚且,暂且,苟且,也表示将要,有时候也是一个无意义的发语词,你这个且字取的是哪一种意思?在你心里,什么是人间?
余秀华: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是《诗刊》编辑刘年定的名字,小说的名字是我自己定的。我开始想取《摇摇晃晃》,后来改成了《在人间》,当时并没有想起高尔基的小说来,后来觉得三个字不太好,就加了一个且字,这个且是暂且的意思,我们每个人都是暂且地生活在这人间里。我对人间并没有太多的概念,在我心里,有人的地方就是人间。
潇湘晨报:作为一本自传体小说,你怎么平衡现实和虚构?
余秀华:《且在人间》这部小说基本上与现实是相符合的。只是现实生活中这些情节很漫长,但我在写作过程里,把这些漫长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浓缩在一起。但也不是完全一致,很多的对话、很多的场景、还有很多真正比写出来的更惨烈的场景也没有写出来,只是相对平衡地写。
潇湘晨报:收录在《且在人间》的后一篇小说《刀挑玫瑰》,写的是艾滋病人的故事,您是怎么想到写这个的?
余秀华:《刀挑玫瑰》这一篇完全是虚构的。我当初想的是,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爱一个人的时候,不止有爱还有恨,我想写的就是一个爱恨交织的故事,一种非常复杂的人际关系。而且我希望写作的题材能够更宽一点,我想复杂的爱情还是比较让人喜欢的。
潇湘晨报:您更喜欢写诗歌还是写小说?最喜欢自己哪一个作品?
余秀华:自己的看法,其实都是麻木的,我老是觉得自己写得挺好的,可能别人说写得不好。小说里面的某些东西可以造假而情感不可以造假,但诗歌是完完全全不能造假。诗歌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但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把我们的情感宣泄出来。诗歌是唯一不能造假的文字。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最喜欢哪一个。
潇湘晨报:很多人觉得您的思维方式和格局不像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这不是对农村的歧视,却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是怎么突破环境的限制的?
余秀华:我觉得成为诗人并不限制于你是什么身份,农民并不影响我成为诗人,也并不限制我什么。农村的教育水平可能是不及城市,但在农村受教育的结果和在城市里面受教育的结果是一样的。一个人的受教育程度和他取得的成就没有很大的关系。生活赋予了人的智慧。我是农民,我就是这么牛。
潇湘晨报:很多读者认识您是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开始的,那首诗里面能够读到对性和欲望的热烈。“睡你”和“爱你”的关系是怎样的?您怎么看待男女关系中的性和爱?
余秀华:如果你不是足够爱一个人的话,一定不要和他“滚床单”,你以后会后悔,甚至可能后悔一辈子的,这是我的切身体会。为什么写《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睡一个人很简单的,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为什么会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一个人呢?这其中付出的是金钱、时间、精力,是爱情,是浓郁的爱情。这是一种情愫,没有掺杂其他杂念。
潇湘晨报:在小说里,周玉因为诗歌发表和离婚,得到了重生。现实生活中的你,也出书成名,也离了婚。你觉得是重生吗?
余秀华:我离婚好几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男朋友而已。我们在离婚之前就没有关系了。虽然很多夫妻在离婚之后,还是保持着一种很友好的状态,但是我们没有,我觉得还是可能是一种前世的宿怨吧。
潇湘晨报:从你成名到现在,遇到了很多新的男人,你以前也常常在朋友圈里调侃他们,他们中间有没有让你产生爱情的?
余秀华:那只能叫男性,不能叫男人。男性就是性别是男的,男人是高于男性的物种。他们可能觉得我喜欢他们是对他们的羞辱,当然我可能也觉得有些人喜欢我,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羞辱。但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舒不舒服那是你的事。不过我现在也在尽量改掉我的这个坏习惯了,我有很久没有在朋友圈里调侃男性了(笑)。
潇湘晨报:在未来的写作上有什么计划吗?余秀华:我从来都没有写作计划,我就觉得这两年诗歌写得很多,但是不够严肃,以后在这方面希望能够做得好一点,把诗歌语言写得更好,但具体怎么做,现在还不知道,但一定会慎重,因为都不好写,不能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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